汽車時而在小雨中穿行,時而在云霧中漂泊。望著車窗外急速掠過的風景:田野,莊稼,樹木,草場,牛羊,飛馳而過的車輛,孤獨的旅人,云遮霧罩的遠山,恍惚一幅幅莫奈或梵高肆意揮灑的印象畫,朦朧、混沌、神秘,把人的心思拉扯得極深遠。
這是去群加途中。據說,群加,藏語意思是白鳳凰落過的地方。這僅僅是一個美麗的傳說,還是過去幾千年間真有人見過翙翙于飛的白色神鳥呢,恐怕沒有人能說得清。但這無疑表達了先人一種最樸素、最自然的祈愿,顯示出人與自然萬物和諧共生的古老智慧。這是一片神鳥光顧過的山林,人當敬畏愛惜,不可隨意踐踏。
一路上,那只傳說中的鳳凰宛如白色天使,變幻著各種姿勢在我腦際飛過。萬物皆有緣分。在鴻蒙無極的世界里,那片原始森林與白鳳凰結緣,于是才有了群加,才有了誘人的傳說。自然,白鳳凰成了這片山林和大地冥冥中的守護神。
汽車盤上拉脊山埡豁,人就飄然云端了。隱隱約約,一座雄渾輝煌的建筑劈開云霧,突兀眼前。在這海拔近四千米、傳說連鷹都飛不過去的高山之巔,遇見這樣一座神圣的建筑,只有景仰和傾倒。
這就是宗喀拉則。建筑由英雄格薩爾十三戰神拉則、三層頗章(宮殿)和十三座小拉則組成,信眾可在前面廣場煨桑,背面是神箭箭園,可放鹿馬、掛經幡。由于建造恢弘莊嚴,民族特色鮮明,被譽為世界最大的山水文化殿堂,并被吉尼斯世界紀錄認證為世界最大拉則。
這時,一只黑色的鷹穿出云霧,繞著宗喀拉則盤旋,而后又消失在云霧里了。我想起格薩爾王傳說中的鐵爪黑鷹即木神風行大鵬,是格薩爾百戰百勝之戰神,其他神通廣大、威力無比的戰神也都是白鷲、赤虎、蒼狼、金蛇、白翅魚等各類動物的化身。如此看來,格薩爾這位民族英雄也是一位以正義戰勝邪惡的大自然之王者。
翻越拉脊山,從湟水谷地進入黃河谷地。沿著扎哈公路向東南方向行駛,汽車穿云破霧,仿佛一葉舟在波谷浪峰間顛簸,一切如在夢中。隱約可見一片開闊的高山牧場,一抹暗綠氤氤氳氳,牛羊影影綽綽,像誰在山野間下一盤不見結局的圍棋。見近前的牧帳里熱氣騰騰,可能是牧人或游客在雨中聚餐。
叫人格外驚奇的是,前方左側不遠處,一座黑黝黝的山峰突然從迷霧中現身,兀立眼前,像一頭躍出海面的巨鯨,激起重重疊疊翻卷的云濤。同行者說,這就是拉脊山脈第二高峰——果什則山,海拔近四千五百米,是群加五大神山之一。
此刻,云霧朦朧,我只感覺到無以言說的大自然的神圣和莊嚴,而無法辨清它真實的姿容以及對它切膚的感受,這里只能借用一些曾親近過它的登山愛好者的見聞。
一位網名叫水底沉沙的說,果什則峰頂經億萬年風蝕,裸露的巖石如磨礪而出的一柄柄青灰色利劍,直指蒼天,大有與天公一比高低之勢。他是為了療傷,不甘平庸,才去登山的,因為“茶葉經過沸水浸泡、沉浮積淀才釋放出本身的清香,而生命也只有經歷一次次挫折、坎坷的磨礪后,才會激發出那一脈幽香……”這是他登臨果什則峰頂后得到的人生啟示。
人類與萬物一樣,誕生于大自然,依存于大自然,是須臾不可分離的大自然的一份子,是從自然女神那里獲取生存技能和智慧的高級生物,只有深入、親近她,才能獲取更多生命和靈魂的啟示。“如果讓我說出三件人生最寶貴的東西,我會說書籍、朋友和自然。而這三者之中最為博大的,起碼是最為恒久不變而又近在咫尺的,就是自然。”美國鄉村圣人約翰·巴勒斯在《葉子與卷須》中這樣說道,它“時時刻刻在我們身邊,它是感動我們心靈、激發我們思想、點燃我們想象力的一座取之不盡的寶庫;它賦予我們的身體以健康,智力以啟迪,靈魂以快樂”。
一位叫紫露清竹的女子的感受尤為細膩、深切。她感覺越接近果什則峰頂,越望不見峰頂,它總不在視野之內,就在她恍惚失望的剎那間,驀然瞥見與果什則遙遙相對的艾果拉雪山半隱半現,屹立于云霧籠罩中,“那一刻,我渾身來勁,不可抑制地愛上了山。”登頂后,陽光透過云層,勁風吹散云霧,山顯水露,黃河宛若玉帶穿行于云霧繚繞的群山之間,李家峽水庫清晰可見……“我的眼睛在天堂!”她面對蒼茫遼闊,憋足勁,只喊出了這樣一聲。
從大山的鏡子里認識到自我,認識到存在本身,這是大山賜予人們的最大恩典。
此刻,在果什則腳下,沐浴秋風秋雨,我心靈一泓澄凈。果什則,是一位莊重而又豐腴的女神嗎?云鬟霧鬢,飄然天外,而她黛綠色的裙裾飄逸流落,是草山,是森林,是溪流,是人家。金露梅,龍膽花、野草莓、蘑菇、燈籠草、百合、赤芍、鷹、山雀、梅花鹿、巖羊、狼、狐貍以及各種各樣的難以計數的昆蟲和微生物,是你和你的兄弟姐妹們共同創造護佑的綠色大家族。
在云霧彌漫的群加,恍如置身原初的時空,萬物在造物手中剛剛成型,猶如美洲基切瑪雅人創世神話《波波爾烏》中的描述,起初,天空的子宮內空無一物,一切皆為無形,萬物凝滯靜默,人類尚未誕生。大地以霧靄、以云朵為形,如巨蟹般在混沌間顯現,轉瞬而成高山平川。旋即,大水分成無數水道,條條江河在山間奔涌,蒼翠籠蓋四野……
先有鳥獸魚蟲,而后造物開始了艱巨而漫長的造人工程,先用黏土捏人,不會說話,不知繁衍,愚鈍,不如意,打碎;又造木人,木訥,還狂妄自大,不知敬畏天地,仍不如意,就讓他自己腐爛,直至徹底毀滅。多少個世紀倏忽而過,最后造出了玉米人,造物比較喜歡自己這個作品,因為他有血有肉,有感情、智慧和靈魂,所以保留了下來,一直繁衍生息至如今。
暮云四合,從神話里出來,汽車已鉆進森林中一條崎嶇山路,準備去黑峽河谷對岸的桑丹楞寺和附近的鹿場。這時,汽車出了點故障,需維修。鹿場是去不成了,桑丹楞寺就在河對岸,在松柏、云霧掩映之中,靜坐無聲,據說始建于十七世紀,法名遠播。偶爾有幾聲暮鼓伴著杜鵑傳來。宋人趙佶《深山藏古寺》的意境悠然眼前——
登臨古寺前,小草何芊芊。
云霧山間繞,孤峰聳碧天。
野花紅爛漫,茫茫樹生煙。
日落余暉后,聲聲響杜鵑。
據說,群加鹿場緊鄰古寺,平日,自然繁育生長的數百只梅花鹿、馬鹿、白唇鹿等穿梭林間,呦呦鹿鳴,時而可聞,更添幾分情致??上?,在這個云杉肅立、亂云飛渡、山雨欲來的黃昏,我們與鹿無緣相見,只留下一份遺憾和一聲《詩經》里的鹿鳴了。
夜宿黑峽一農家院,一頓豐盛的山珍野味,蕨菜炒肉、蘑菇燉湯、地軟包子、清水牛排、石蔥花拉面……疲勞頓去,可以安然地在大山懷抱里入眠。
住處是依山而建的二層木樓,古色古香,我和幾位同行者正好入住一間叫“聽濤”的客房,一時興奮,不能成眠。先是聽見淅淅瀝瀝的雨聲,云霧一縷縷從窗前飄過,偶見山居者的燈火在雨夜里閃爍,比夜更黑的是云隨意勾勒出的山峰,矗立在那里,像不眠的衛士。風吹林濤,一波一波涌來枕邊,頭發和枕頭都有些濕涼了。
黃昏,在黑峽河谷與草木親近的那一段情景動畫般在腦際掠過,清晰,又朦朧。我真切看見那棵挺立在河岸的巨大云杉上刻寫的一串神秘字符,我不認識,但一定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人刻上去的,它長高長大了,如時間龜裂又慢慢愈合的粗糲接痕。也許是一句祈禱,也許是一句情歌或其他。當年的刻寫者不知何處,而這一行字詞還將在今后漫長的風雨中,向路過者送來遙遠的祝?;騿柡?。
置身森林,我突然感到自己是一株游走的樹,比起那些古老的參天大樹,生命既渺小,又短促。那些幾百年,甚至上千年的年輪里,刻錄著宇宙生命、世紀風云的諸多奧秘。它們的根系深入大地,緊扣巖層,枝葉摩挲天空,捕捉陽光,滄桑的軀體里儲藏著雷鳴電閃、地動山搖,火焰,風暴,冰川,洪水,還有早已絕跡了的鳥獸的鳴唱和嚎叫,甚至一對戀人的竊竊私語和綿綿情歌……這甚至使人聯想到那棵人類童年時期的蘋果樹。
同行的董得紅,人稱作家里的專家,他懂林草生態。有人指著一株草,像挑著一串燈籠問,這叫什么?他看一眼說,燈籠草,也叫夏枯草,錦葵科,木槿屬,可治牙痛等。有人指著渾身長滿毛刺的球果形植物,說,小時我們叫它毛然然,常常粘在牛羊身上。有時惡作劇,偷偷粘在女孩頭發上,發現后取不下來,惹哭了。他說,這個學名叫蒼耳,也叫卷耳,可入藥,味辛苦,有祛風、散熱、除濕、解毒的功效。大家問這問那,對他一肚子的草木知識欽佩不已。
人說,草木一秋,人生一世。實際上,這話也對也不對,不知是哪位智性女子說過,蒼茫大地,草木才是主人,我們只是過客……每一株草木的骨頭里,都住著千年的舊時光……
不知什么時候聽見夜鶯的鳴唱,我恍惚看見一只白色大鳥從果什則山峰飛來,天空鋪展五彩祥云,太陽從云海里冉冉升起,黃河波光粼粼,猶如金蛇游動,云杉、樺樹肅然列陣,漫山野花披錦,鳥獸齊舞,山溪放歌。
白鳳凰飛,白鳳凰飛,群加,群加,圣潔的群加……一陣優美的歌聲在耳邊縈繞。白鳳凰從對面山頭向我的窗戶翩翩飛來,像彩帶飄逸的白色飛天,像南方的林中仙子白鷴,翎毛華麗,體色潔白,還曾棲居在清朝五品官員的朝服上,又像一部動漫片里時常駕馭著白色巨鳥在天空翱翔,武藝超群的那位英雄,戰惡魔,祛毒邪,護衛正義、綠色、和平的家園……
在山雀的鳴叫聲中醒來,曙光已照臨窗前。一夜雨后的云,懶散地依偎在山坳里,或酣睡,或夢游,慢慢變換著各種姿勢。有同來的早行者已經從深山里浪回來了,帶著大山的霧水和晨風,帶著剛采的山花一樣新鮮的故事,塞滿記憶的行囊。
依依不舍地離開群加,心底涌上這么幾句,作為我留給群加的念想:
我的行囊里裝滿了群加
初識的果什則
一夜云海林濤
還有一個關于白鳳凰的傳說
詩人說,向魚問水,向馬問路
向神佛打聽一生的出處
而我從你的鏡子里
照見了我的來世——
一棵云上的樹,或樹上
那只啼血的杜鵑……